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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

皮村工友
2024-08-30

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


张老师

高校老师、新工人文学小组志愿者



在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进门右侧的墙上,有一句话“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这段长年落着灰尘的打印体的红纸黑字下面是一张照片,七名打工者一字排开,站立在广告招贴栏前面,照片左侧的三名工友中间还耸立着一个“停”字的红色指示招牌。这句标语和照片突出了一个主体“我们”和与“我们”相关的主题“文化”、“历史”和“将来”。这句话诠释了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主旨,这是一家以打工者为主角、以历史和文化为主题的民间公益博物馆。这间隐匿在东五环外皮村民房里的博物馆,2007 年筹办、2008年对外开放,是全国第一家以新工人为主题的博物馆,给人带来强烈的反差。从外表看,这怎么也不像一家博物馆,展览面积很小,也就三、四间瓦房,内部陈设以照片、展板为主,展品更是“简陋”至极,以工友打工过程中留下的证件、使用过的物品为主,甚至因为是砖瓦平房,无法做到完全密封,展板和陈列柜上附着细微的尘土。但是,这家博物馆的主题又是如此地宏大,和两三亿新工人群体相关,展示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进城打工40余年的大历史。从2008年开馆到2023年拆迁,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走过了15个年头,是新工人文化的一次有益尝试。


冷暖之间

2010年7月,我第一次到皮村观看北京帐篷小组创作的帐篷剧《乌鸦邦²》,演出的帐篷就搭在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前面的大院里。帐篷剧的理念来自于日本帐篷戏剧家樱井大造,是20世纪60年代日本社会运动的产物,用临时搭建的、流动的帐篷与边缘群体、社会议题相结合,对现代文明、现代社会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进行批判和反思。2007年,樱井大造的帐篷剧《变幻-痂壳城》从台湾来到内地,分别在北京朝阳文化馆广场和皮村打工艺术博物馆院内演出。这次从海淀开车到皮村,是一段很漫长的车程,到了皮村,天已经黑了,院子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帐篷,里面是简易的舞台和长条板凳。那次看完演出,就匆匆离开,没有参观博物馆,只记得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帐篷里面和外面被热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包围。
2015年2月2日,诗人秦晓宇在皮村举办《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出版座谈会,他正在拍摄一部工人诗人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座谈会在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里面举行,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博物馆。当时还是隆冬时节,屋子里很冷,生着一个烤火的大炉子。那天从外地来了很多工人诗人郑小琼、老井、陈年喜、邬霞、田力等,他们晚上参加了“工人诗歌云端朗诵会”。会议间隙,我简单参观了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有几个强烈的感受,一是非常有历史感,展览从改革开放农民进城务工开始,呈现了很多引起媒体关注的社会事件,如90 年代初期深圳致丽玩具厂发生的特大火灾、2003年大学生孙志刚收容致死引发全国性收容制度被废除的事件、尘肺病人张海超开胸验肺事件以及2010年富士康N连跳引起的公共讨论;二是非常亲切,展品主要是暂住证、饭盒、安全帽、打工票据、工资欠条、书信、三轮车、煎饼摊等工人打工过程中留下的日常用品,还有一张无数个打工者组成的笑脸,在展览最里屋有一个“装置”作品,还原的是打工者在城市里居住的狭窄的出租屋;三是非常温暖,很多展板呈现的是打工者个体的生命故事,有女工的日记、留守儿童的绘画作品,这些个人的叙述汇聚成为亿万打工者的记忆洪流。室内温度很低,座谈会的讨论却很激烈,工人诗人们也谈了自己的创作经历。这次座谈会让我感受到老工人与新工人处于两种不同的历史语境和社会结构中,虽然都是“工人”,但生存境遇和时代感受有千差之别,其诗歌作品也流露出不同的文化经验。这样两次到皮村,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天,对皮村的冷、暖有着了直观的体验。2014年9 月工友之家创办皮村文学小组,最初的起源是来借书的工友向社区工作者付秋云提到,可否开设一个教写作的学习班。在此之前,工友之家也办过戏剧小组、音乐小组等文化兴趣活动。9月21日,我以志愿者的身份第一次来文学小组上课,就在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东侧的工友影院。记得那天晚上来了十几位工友,我站在投影前面讲,大家坐在红色的影院座椅上,彼此距离有点远,交流起来不是很方便。之前我很少讲课,那次讲得也有些紧张,工友们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后来,我们就搬到了博物馆所在的东院对面的西院上课,这里是工友之家的办公室,屋里有一张长方形的办公桌,大家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更容易聊天和分享。此后,因为给皮村文学小组上课的缘故,我经常到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有时候也带朋友和学生过来。每次参观都感觉这间博物馆像一部折叠了、压缩了时空的历史字典,把很多抽象的道理和大历史无法叙述的主题,直观、直接地呈现出来。印象中,每次进博物馆都要先开灯,进门的墙上写着“尊重劳动”、“劳动最光荣”的大字。博物馆由三间瓦房组成,最外面和最里面略大一些,中间有一个过道。展览按照新工人的发展历史和不同的主题排列,既呈现改革开放以来亿万劳动大军成为支撑中国建设、中国制造、中国商品的主力军,又把这个过程中出现的工伤、留守儿童等社会问题展现出来。在过道部分,展示的是留守儿童的主题,有孩子们的校服、打工子弟小学的标识,父母们长年在外打工,大约有五六千万留守儿童,而90后、00后出生的留守儿童也正在长大,他们中的大多数又成为更年轻的新工人。在最里面的展厅里有一个作品,是十几个纸板做成的立体人像,是各行各业的女工形象,人像背板后面有她们的个人成长故事。这间十几分钟就可以浏览完的小博物馆,持续地发出了一份微弱的邀请,邀请人们看见、关注、了解现代社会、工业文明、城市发展的生产者和建设者。在这个意义上,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本身变成了一个可见的展品。


以文化为中介:“多功能”博物馆

皮村位于北京朝阳区金盏乡,靠近东五环外的顺义机场,每天都有无数架飞机从头顶飞过。这个临近主城区的村庄,2017 年之前有很多木工、家具加工厂,聚集了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村民基本以出租房子为生,村里的大多数人口为外来租户,本地村民占少数。这样的城郊村庄,缺少基本的公共文化设施。20世纪80年代以来农村土地实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农村的“集体”生活和公共活动也基本处于空白状态。2005年工友之家从肖家河搬到皮村,陆续开展了大量的公共文化活动,如打工文化艺术节、打工春晚、新工人文学小组等是被媒体关注最多的群众文艺活动。
2007年工友之家把租借的民房改造成博物馆,完成了对这个临时的、借用的空间的三重挪用。首先,改变房屋的“性质”,把居住的房子变成了可供参观、展览的博物馆,从私人的空间变成公共空间;二是,借用博物馆的“语言”展现新工人的故事,博物馆文化起源于殖民主义时代,是殖民者展览被殖民者文化和历史的空间媒介,20 世纪五六十年代被殖民者获得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后,也用博物馆来展示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挪用“博物馆”的展览方式,并对博物馆文化进行了批判和改造。就像一百年前法国艺术家杜尚把小便池搬美术馆开启现代主义艺术一样,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把不是艺术的艺术、不是展品的展品变成了展览品,让普通工友的日常物品(负载着个体生命、记忆的衣物和用品)成为“收藏品”;三是,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不仅让看不见的、不可见的打工者、劳动者以展览的方式变得可见,而且颠倒了展览者与被展览者的权力关系,博物馆的展品绝大多数来自于全国各地工友的捐助,新工人既是被展览的对象,也是策划展览的主体。这不只是一间简陋的博物馆,还有图书室、剧场、影院和二手商店等功能。以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为核心的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由东、西两进农家院组成,东院是村民闲暇时光进行文艺活动的场所,西院主要是工友之家工作人员居住、生活的地方。在博物馆门口右侧延伸出来的屋檐下面是一个小图书室,放着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图书和一些捐赠的杂志。旁边有个桌子,桌子上放着图书借阅册,在书架对面还有一排长椅、沙发。博物馆门前就是一个小广场,每天晚上都有来跳广场舞的阿姨、大叔,也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工友们。博物馆东侧是同心互惠二手商店,每到夜幕降临都有很多工友到二手商店购买一些便宜的衣物。院里还有两个乒乓球台,是进行体育锻炼的地方。我每次傍晚到东院停车,都能看到孩子们在院子里嬉闹、玩耍。同心互惠商店东侧是一个新工人影院,影院旁边就是新工人剧场,是举办打工春晚和各种群众文艺活动的地方。这个剧场最早是樱井大造2007年在皮村演出时兴建的帐篷剧场,后来把这个临时的剧场改造成了固定的演出场所。2012年开始的第一届打工春晚就在这个剧场演出,打工春晚挪用了央视春晚的形式,节目都是全国各地的工友们自己排演的,主题大多与新工人生活相关。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打工春晚都在城里的剧场举办,2017年第六届打工春晚再次回到皮村,主持人还是主持过第一届的打工子弟学校校长沈金花和著名主持人崔永元。我刚才美国访学回来,参加了这次热闹的春晚,皮村文学小组也表演了几个节目,没想到这是最后一届打工春晚。2017年4月,《我是范雨素》成为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爆款”网文,皮村文学小组吸引了更多爱好文学的朋友参与。如果说2005年以来工友之家先后在皮村开办了打工子弟学校“同心实验学校”、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以及2010 年前后举办打工文化艺术节、打工春晚、新工人文学小组等活动,那么2017年在回望的视角中也成为一种转折点。近些年,工友之家在平谷有了同心农园和同心营地,打工青年艺术团也从新工人乐团转型为以乡村文创和乡村文化建设为主的谷仓乐队。2020年同心实验小学关停,2023 年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及博物馆所在的东、西两进农村大院也随之拆迁,历史仿佛进入新的轮回。这些“临时”的群众文化空间具有多重社会功能,一是对于外来务工人员来说,有了消磨闲暇时光的地方,相比打牌、喝酒,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更有文化氛围,这种氛围对于新工人来说带来一种平等和自由的尊严感,我听好几位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说之所以没事就愿意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和其他工友说话没有压力,可以自由交流,因此,每次工友之家举办公共活动,大家都来做志愿服务;二是这是一个城乡交流、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相识的场所,有一个文学小组的成员在工友之家做了一年社区工作,其最大的收获是在接待、联系的过程中认识了很多来参观、实习和调研的朋友,有留学生、大学生和学者等;三是工友们借助以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为代表的文化空间,创造了新工人的历史和文化。这些以文化的名义展开社会实践,会产生漫长而持续的影响。


流向未来

2023年5月,我从皮村文学小组的群里看到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要拆迁的消息,还是有些突然。5 月20日博物馆馆长王德志、新工人诗人小海、远道而来的乡村教师苑长武发起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文学小组的家政女工施洪丽、李文丽等表演了节目。随后一些媒体、自媒体记录了当天大家疫情后重新相聚在博物馆的情景,也陆续从《南方都市报》、《南方周末》等媒体中读到记者们的深度报道。6 月12 日,付秋云到皮村文学小组经常上课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发了几张一片狼藉的照片,办公室的墙上还有文学小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大地民谣、同心童子军、同心互惠社会企业的宣传海报。6月14 日,文学小组的群里有人发来了推土机推倒博物馆的视频,轰隆的机器声要刺破屏幕。这些承载新工人历史和文化的物理空间虽然消失了,但这种书写历史和文化的努力并没有消失。
近些年,随着皮村工厂拆迁和北京产业转型升级,很多打工者离开了这里,皮村也住进更多在城里上班的白领。每当夜幕降临,皮村街上依然很热闹,像个繁华的小县城。2022年由于疫情反复,文学小组的活动一般改在线上进行,线下讲座也逐渐搬到打工子弟小学改成的同心图书馆,每周都有不同的志愿者给喜好文学的工友们举办文化艺术讲座。2022年下半年,皮村文学小组先后出版了《劳动者的星辰》和范雨素的科幻小说《久别重逢》,文学小组再次引起一些关注。新工人文学的意义和特殊在于,新工人不再是被描述、表现的对象,而是成为文学创作的主体。与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一样,文学小组以文学的方式呈现了丰富多彩的人生故事,这些生动、多样的个体叙事像天上的星辰一样留下了文化和时代的印痕。皮村东边有一条温榆河,过了河就是通州,这里是朝阳、通州和顺义三地的交界地带。作为城乡结合部,皮村就像一个入口,通过这里进入“京华烟云”;皮村也像一个界面,是城乡交汇、阶层交流的窗口。以工友之家为代表的公益机构通过文艺实践扮演着一种社会中介的功能,使得新工人、劳动者成为三重意义上的生产者。首先,新工人是从事体力劳动、物质生产的劳动者,是用劳动创造价值、自食其力的生产者;其次,新工人也创作打工音乐、打工春晚、新工人文学等精神产品,是从事文化艺术的生产者;第三,这些文艺实践为关注新工人文化、劳动文化的知识阶层(以记者、学者、研究生为代表)提供新闻报道、学术生产的“素材”,十几年来,有很多国内外的研究生到皮村从事社会学、人类学调研,进而完成学位论文写作,这些新工人文化的“再生产”也融合到劳动者文化的重塑之流中。如果把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消失作为一种标识,那么这种物理空间的拆除,更加突显了新工人的流动性,像水一样四处迁徙,在适当的时候“临时”占据某个空间,赋予新工人以形象。即便“临时”的空间被打破,水依然在流动,在寻找新的形式。细水长流,流水不腐!2023年6月21日夏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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